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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木

最愛進山采藥。

那年11歲，站在門檻上，伸直手臂能夠到門頭。考完小升初，沒有假期作業(yè)，有很多時光陪外公進山采藥。

外公是鄉(xiāng)里的名中醫(yī)。他長得高大結(jié)實，雙手十指纖長。他從小抱我，那雙手柔軟得像棉花，一年四季都很暖和。冬天，外公接我放學(xué)，我出校門第一件事，就是把小手放進外公大手里，凍僵的手指頭，像開春的凍土，漸漸回暖。

患者大多是熟悉的鄉(xiāng)鄰，也有人從外地慕名而來——有的走路來，有的騎馬來，有的坐車來。一次，一個阿婆腳疼，她兒子用一只大竹籃把她背來。

外公沒有休息日。山路崎嶇且遙遠，從一座山頂?shù)搅硪蛔巾敚枰认律?，走到河底，再上山。往返間，半天時間過去了。有患者來，不管是白天，還是深夜，外公都會馬上給患者看病?？瓷嗵?、看眼瞼、把脈、量血壓、扎銀針，外傷患者還要清創(chuàng)、涂藥、包扎。遇到路遠住下的患者，外公還給患者煮藥。

“葛根24克，防風(fēng)15克，竹葉9克，桔梗15克，桂枝12克，潞黨參12克……”外公拿著那個秤桿被磨成金黃色的小秤，那雙柔軟的手，抓藥、稱重、裝罐、加水、煎藥，有條不紊。很快，屋子里飄散出濃濃的中藥香味，浸入身體每一個毛孔，悠遠，回甘。

“只要進山，一屁股坐下去，就能坐著3棵草藥?！蓖夤持郴j，背籮里裝著小鋤頭、鐮刀、水壺和饅頭。“采藥也分節(jié)令，每種草藥的生長周期不同，藥效也不同。像補腎的草藥，腎主水，生發(fā)于冬，冬為藏，藥效藏于冬，得冬天采?！蓖夤钢豢萌~片中間長著一排尖銳小刺的植物：“這是入地金牛，學(xué)名兩面針。行氣止痛，活血化瘀，祛風(fēng)通絡(luò)。治療氣滯血瘀引起的跌打損傷、風(fēng)濕痹痛、胃痛、牙痛，毒蛇咬傷，燒傷燙傷。”外公不讓我碰那株看上去不好惹的植物。

進入深山，樹林更茂密。地上鋪著厚厚的落葉，像踩在地毯上。到下午，外公的背籮裝滿了。外公指著石縫間生長著的兩朵像菌子一樣的半圓形的東西說：“那是靈芝，是扶正固本、滋補強壯的傳統(tǒng)名貴藥材?！蓖夤屛也烧??！八L得黑乎乎的?！蔽艺f?！翱词挛锒疾荒芄饪赐獗??！蓖夤f。

回到家，外公帶我曬藥。

外公打來井水，用清水洗凈草藥，剪去多余枝葉，用紗布擦干后，放到簸箕里攤開，放在院子里晾曬。每過幾個時辰，外公會把草藥翻個身。天氣好，草藥一天就曬干了。

外公讓我?guī)退衙糠N草藥放進寫著藥名的藥罐里。有些藥罐擺得高，我要爬上梯子才能夠著。藥罐擺在陰涼的房間，外公說：“中草藥的保存溫度不能高于30攝氏度?！庇行┧幉姆旁谏钌拮永?，外公說：“它們怕見光。”

那兩朵靈芝，外公給我一根外婆納千層底布鞋的棉線，讓我把它們串起來掛在窗子上。我以為它們會變小、卷曲，但是它們沒有變化。

小時候，我對外公說：“長大了，要當(dāng)老師，要當(dāng)律師，要當(dāng)歌唱家。”大學(xué)卻選了醫(yī)學(xué)院校。上解剖課，摸到細如發(fā)絲的神經(jīng)纖維；上內(nèi)科課，看見比全世界最精密儀器還精細無數(shù)倍的心血管系統(tǒng)；上中醫(yī)課，接觸博大浩瀚的中醫(yī)，醫(yī)道性命，自由包容。想起兒時常搶外公稱藥的小秤，外公耐心地拿回小秤，繼續(xù)給我講解手中的藥材。稚童的不懂事后面，飽含一位老中醫(yī)的關(guān)愛和傳承。

第一次煎藥，一邊對著藥方念念有詞，一邊守著砂鍋寸步不離。3床患者：一包藥煮兩次，冷水泡藥半小時，大火燒開，轉(zhuǎn)小火慢燉半小時。18床患者：有先煎后下藥，先煎的藥先煮一小時，后下的藥最后10分鐘放入。7床患者：感冒解表藥，大火猛煮15分鐘。戴著醫(yī)用外科口罩，中藥香味慢慢地滲透進鼻腔，讓人耳目清明。在中藥房待的時間長了，對藥味不再敏感。直到出來上洗手間，或者到病區(qū)送藥回來，再踏進中藥房那刻，會被中藥獨特的香味瞬間擊中。被香味包裹，像兒時在外公背上，安心，溫暖。

那年，到外地進修，從四季如春的南方踏進冰雪覆蓋的北方，精神充滿活力，身體卻先罷工?？人缘筋^昏眼花。從社區(qū)醫(yī)院到?？漆t(yī)院再到三甲醫(yī)院，藥物從床頭柜擺到餐桌。半夜咳醒，想起白天醫(yī)生說：“你這個像百日咳，不用管它，咳足一百天，自然就好了?！蔽覕Q開一瓶止咳糖漿，一口氣喝掉半瓶。像這樣咳足一百天……我不敢往下想。

我想起外公醫(yī)治過的一位咳嗽患者。當(dāng)時，他咳得嗓子啞到說不出話。外公當(dāng)即給他用了幾味彝藥：阿科茲、諾肺莫力氣……當(dāng)時我問外公，這些藥名怎么這樣拗口？外公說：“彝族是一個既有語言又有文字的民族，很多彝藥和地名一樣，都是直接用彝語命名?！焙攘藘赏胪夤蟮囊退幒螅颊呖人跃徑?。第三天下午，他用嘶啞的嗓音告訴外公：“我半天沒咳了?！?/p>

抓過手機，當(dāng)即給同學(xué)打電話。第二天下午，順豐速遞送來一個藥物包裹。是心理作用，還是身體遇上熟悉的中彝藥配方。很快，我就沒咳了。

那兩朵靈芝，現(xiàn)在掛在我的書房窗子上。它們和采摘那天一樣，沒有任何變化。而外公，已經(jīng)離開人世9年。

我很想他。